磨歌

2021-11-24 15:38:19

我在听一支磨歌。准确地说,是在回忆中听,因为那首歌已经很遥远。

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我在陕南插队。农村还很贫穷,很多村庄不通电,交通闭塞。耕地靠牛,挑水靠肩,收割靠镰,加工粮食,就靠石磨或石臼。

石磨构造看似简单,其实不然。两扇磨盘相合,下扇固定,上扇凿有磨眼,可以绕轴转动。上下两扇的接触面,叫做“磨膛”,凿有起伏不平的磨齿,一道道斜纹复杂如几何图案。能在石头上雕花的石匠,才能做得了石磨。

石磨,通常安放在院子里。磨粮食时,须晴日。妇人扫磨的时候,麻雀已经在树上等候。磨麦子,磨苞谷,磨豌豆,磨黄豆,磨红苕片。靠驴拉,靠人推,驴蒙着眼,人弯着腰,磨盘转呀转呀,呜隆呜隆,呜隆呜隆。那时候,麦不够吃,得搭些杂粮,把麦子和豆子一块加工成两掺面。面粉出来了,满院子豆香。黑瘦的汉子能“嗨”的一声抬起沉重的磨盘,妇人飞快地扫出磨膛里残留的粮食。

石匠,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枯燥的职业。铁匠能打把剪刀送姐姐,木匠能做个妆匣给妹子,“走呀走,下汉口,你吃包子我喝酒”,商贩会跟山里的媳妇骚情。石匠几无任何浪漫。锤子和錾子,叮叮当当,凿呀凿呀,凿成石槽,凿成石桌,凿成石臼,凿成石瓮,凿成石匾,凿成石碑,凿成拴马桩,凿成石狮子,凿成主家预订的一切家什。他们跟石头打交道,心眼也像石头般实在。

听过一个故事,一个山民背着半袋粮食,嘴皮磨破,让老石匠动心,换得一副旧手磨。从此,他的娃可以像邻居娃一样有米粉吃了。购石磨,是添置大件,很庄重的事。旧时在陕西,买主取石磨时,要给石磨系上红布条,抬到架子车上,像接新娘一样把石磨接走。那两片青石,也真像农村的夫妻,吵吵闹闹,但又谁也离不开谁,日子便转下去,一直转到没有了牙。

考古发现,已有出土的秦汉石磨,它的使用至少在两千年以上了。人说,石头有两次生命。第一次生命来自上苍的造山运动,地壳褶皱而隆起成山脉。它被采石人凭钎锤凿下运出大山。或造桥,或铺路,或成豪门的抱鼓石,或成民居的石礅子,这是它们的第二次生命。这块石头被雕琢成一盘石磨,走进平凡人家。它是最古老的唱机,音符虽单调,却也不无欢乐,因为只要它还在转动,就意味着有饭吃,不至于饥肠辘辘。

磨歌,转了两千多年的磨歌,终于静默。那年我在皖南大山里过年,路过山腰几栋废弃的老宅,荒草丛生处,就看见一盘石磨。树上的柿子无人采摘,老井干涸,猪槽长满青苔。回去后,我问民宿主人,他说,早先还有人住,是因为老人在。老人过世后,年轻人就都走了。

农耕时代的背影渐行渐远。当磨盘不再转动的时候,它们还原为石头,哑然失声的石头。在湖北竹溪,村民建有民俗博物馆,收藏旧石磨1200多扇。那些大大小小的石磨,被垒叠在一起,厚重而又沧桑。

乡村旅游兴起,人们晓得了,原始性的民俗村落才是他们的魅力。于是,乡镇老街,小石磨又转起来。陕南有“浆粑馍”,老嫩适中的玉米剥下,用小石磨磨成稠糊,做成馍,用桐叶或玉米叶包裹,蒸熟,有特别的清香。我在西宁街头,看见手转的小磨,青稞煮熟,小磨磨成穗状,用调料凉拌。菜豆腐、芝麻糊、豆皮豆花豆腐渣,旧时的家常土味一变而成为美食。店主看你面生,必说:“第一次来吧?我这是老石磨磨出来的,原生态,够味哩!”

石磨是最经典的中国乡村符号。废弃的石磨被派上了新用场。我第一次见到,是在一个叫一木的朋友那里。他是收藏家,许多磨盘,被镶嵌在墙上,铺排在地上,那些磨盘让他的小院别有一种格调。今年中秋,我在江阴的胡子小镇,也看到类似的景观。在古老的月光下,在磨盘铺就的小径上,我走回遥远的从前。

(作者:杨俊国)

(图片来源于网络)

责任编辑:阮雪梅